小说家的窗户开在两栋将要撞上的楼中间。窗外,狭长的灰色墙壁框起远处城中的摩天大楼。楼群被颜色各异的玻璃包裹着,在午后阳光下,像颗颗过分严肃矗立的水果糖。

小说家为我沏茶的工夫,一只鸟砰地一声一头撞在了窗户玻璃上。我被吓了一跳,许久才冷静下来。我看着将死的鸟,落在窗外的小平台上,一只脚还不断地抽搐着。类似的场景我遇到过许多次。路上被汽车压爆的青蛙,树上失足掉下的松鼠。它们在马路当间痛苦挣扎着,让人有想要憋住一口气上前踩死它们,以结束这些“幸存者”的痛苦的冲动。但我不是痛苦的裁决者,也不是生命的裁决者。所以这些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强忍着不适看着它们受苦。好像这样就能勉强达成某种平衡。

这鸟挣扎了一会便不动了,我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背过身去。

小说家端来了泡好的茶,把茶杯轻轻放在我面前,在它的椅子里坐定,然后劈头盖脸地问,“你孤独吗?”

小说家真诚的样子让人觉得好笑,也让人想起几年前走基层的央视记者,在受访者终于鼓起勇气将要对着镜头指点江山的时候,只悠悠问我,“你幸福吗?”

小说家的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?否认问题的合理性并要求小说家清晰定义一下孤独?回答否定并挑战一下小说家的超我?还是咬咬牙肯定,并接过小说家手里那张分发给我的,通往它引以为傲的内心世界的通行证?

小说家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?让我讲一讲我的爱情吗?爱情和孤独于它而言是什么?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尺吗?把世界降维到以只爱情和孤独为坐标的平面,小说家是这样建构它的舒适区的吗?

但我尽量完美地答了,因为我想活在它的作品里。

“你觉得这和你童年时候与父母的关系有关吗?”小说家问。它的问题背后好像隐藏着无数陈年范式。我努力用我的回答打破它们,像是在为小说家将要写成的角色的虚构命运抗争。

说起来,我是有点讨厌小说家的。它以采访的名义永远平静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里。我的任何行为都不能撼动它的情绪哪怕一点。即便我像上次一样猛地起身,把茶杯里的水泼到它脸上,再把它那只好看的硝子摔碎在地上,小说家也只会轻轻把脸上的水擦掉,微笑地关切看着我问,“你还好吗?”

我不知道是什么童年经历让它熟练掌握了这种温暖的冷暴力。

“所以你在什么情境下会想起这件事,”小说家追问,“在过去的十余年里,你对它的态度发生过变化吗?”

作为一个受限于时间的三维生物,我并不拥有存档读档的权力。回忆过去时并不能回到过去,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不是很喜欢回忆。听到我这番话,小说家笑了,它笑起来很好看。我虽讨厌它,但它确实是容易让人亲近的。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,小说家不论搬家到哪里,屋里的椅子永远只够坐两个人。说来,我也从未见过它的其它朋友。即便是在聊天里提到什么人,小说家也从不会直接提及对方的姓名。有时我觉得这是它的某种谈话策略,让与之谈话的人在潜意识里觉得和它的关系永远是独特而排它的。

采访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窗外,太阳正在西移,光经由摩天大楼的玻璃通过狭长逼仄的灰色隧道,毫不遮掩地打进我眼里。坐在我对面的小说家目光灼灼,它总在向我索要一种我在回忆过去时并不会主动追求的精确性。小说家并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,我想,它只是想知道我为回忆做了什么注脚。

采访终于结束的时候,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。我走出小说家的工作室,口干舌燥,一点不觉得轻松。在它那扇逼仄的窗前,我的一部分被生生挖走了。那部分的我此刻或许正被小说家夹在一本厚书里。再给一点时间,那块脱离本体的有机物会被慢慢风干,以最盛放的形态,被锁死在某一个我已经失去对其的解释权的时间切片里。

一个月后,我收到了小说家的邮件。怀着紧张的心情,我点开小说家的故事。

那是一篇再普通不过的短篇小说,我献给小说家的素材被它七零八落地安插在不同角色身上,和或是小说家自己的,或是不知从什么地方要来的素材胡乱拼接在一起,马马虎虎凑够了几个摇摇欲坠的人物,一个乏善可陈的情节。在小说家的编排下,所有该由主角承担的反省都被安插在她周遭的配角上。而这个主角像是没有记忆和觉察一样,一往无前。

在邮件里,小说家还说,它又搬家了,刚到欧洲,还没有固定住所。

“但我相信我们很快又会再见的。”它在邮件里说。

从美国到欧洲的距离该用什么来测量?旅行所需的时间,语言上的差异,还是距离那一头的人带给我的陌生感?“很快”又该用什么样的时间尺度衡量?没在发呆的间隔,工资发放的次数,还是我吃饭的频率?

我想起最后一次采访结束的时候,临行前,小说家突然叫住我,问,“你也是在不同环境里生活过的人,你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已经在不同的环境里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?你会不会觉得,由于这些环境之间的相互割裂,导致你在这些环境里所独立生长出的人格永远无法重合?你会不会觉得,不管你在哪一个环境里生活,都在无可避免地回避自己的其它部分,以至于不论你如何真诚,都仍是对自己和它人的欺骗和背叛?”

我愣住了,沉默了半晌, “是的。”

小说家两眼放光地追问,“那你会不会觉得写作,或者任何形式的创作,是你唯一可以争取到的,只属于你自己的领地?”小说家问,“你会不会也寄希望于,在这样一个由你一首捏造出来的虚拟世界里,你能发明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叙述,来缝合你的所有身份,并完成你的自洽?”

我深吸一口气,是的。

这是一个羞于启齿的理想。和小说家一样,我也幻想着,既然我们是世界反省它自己的方式,那倘若有天我能成功地缝合自己,是否也意味着,我用自己的体验证明了,我们其实也可以一针针缝合世界的割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