纽约是我半年内离开的第七个城市。因为赶早班飞机,我决索性心在酒店的窗前看着来来往往的飞机直到天明。天刚亮时,阳台上的我突然由衷地希望哪里真的有一座城堡里,有着些什么等着我去拯救——这样这一路颠簸除了对我之外,还能对别的人有点什么意义。

不断的迁徙里,我时常会想起从前一位朋友随笔本扉页上写的“四海为家”。不久前我还特意为这个成语翻过辞典:四海为家,四海之内,尽属一家。指帝王拥有天下,引申为天下统一之意。指志在四方,到处为家。也喻人居无定所。

这词可真能跨越阶级。

在我纽约的家里,屋里同时还住了一窝老鼠。抓了几次老鼠后,我对屋子里所有细小的声音都超乎寻常地敏感。会在深夜因为一些可能是幻想的声音而突然惊醒,在黑暗里静默着坐很久,直到能确认那细小的声音不是老鼠,或是困到决心接纳房间里薛定谔的鼠。

这样的症状并没有随着我离开纽约而消失。寒假回京,我走在长安街上,一片树叶贴着地面从我眼前划过。我肾上腺素突然飙升,从人行横道上弹了起来。

过去的一年,带给人应激性创伤的不止老鼠,还有不间歇的感官和心理刺激。年初的时候,我很喜欢一首歌,它唱着, Hear me, feed me, nurse me, motherly. Lead me, teach me, searchingly. Reach me, release me, secretly. Awake me, hopefully——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对生活的热切愿望。我贪婪、兴奋,一直天真的以为所有的情绪,只要选对了观测维度,都可以是洒脱的,释然的,无害的。而我只要离自己足够近,离世界足够远,就还能腾出精力把我所有想做的事编成个童话故事来,和别人讲啊讲,让我的愿景不必着地就在天上飘啊飘。

直到有天,我熬了两个通宵,结束了一段关系,没吃什么东西,却又喝了点酒,任由胃里翻江倒海。那晚我茫然木纳地走到嘈杂的时代广场,晕晕乎乎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,却没看到路人;路上的街灯亮了,但街上没有路灯,然后才突然难过地意识到,当世界应我的要求徐徐展开在我面前时,我是没有能力消化它的。在我肆无忌惮的共情下,情绪没有边界。但理解有,存在有。

荒唐。

这次回国,我终于回老家过了个年。这次回乡前,我已经很久没去湖南了。今年我新学了一口不标准的家乡话,随着家人去院子、去湾里,走亲戚,也学着问候。恍惚间,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在演我的母亲。一路上,家人们也会给我讲,其实广西不远,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会挑一担纸,就一步一印走去桂林做生意。其实曾祖母是知府的女儿,从前那一整个院子都是她的陪嫁。云云。其实祖上院子,我几乎只每隔五年过年才会去一次。这次去,两个相隔的五年好像粘在了一起。刚刚大爷爷大奶奶还在问我大学打算读什么专业,我只在家先前烧个香作个揖的工夫,再回头,书房空了,大爷爷走了,大奶奶也认不得我了。于是好像我不论走在家乡哪里,背后都有一双来自未来自己的眼睛,而我生活在未来谴责的凝视里,做什么都是遗憾。

回乡前,我读了瞿同祖的《中国社会与法律》,它梳理了中国古代法律与社会的关系。这次回去,哪里都是书的影子。那些小时候就被教导的礼数,因为有了更大的历史背书而变得沉重。可尽管我尽情见证着又一批集体记忆的离世,却实在没有能力,心力,和身份为它立碑。而所谓家乡,变得像是更远的远方。

小些时候,我觉得自己可以是那个走南走北的假行僧,但后来才发觉世界才是那个行僧。它说假如我看它有点累,就请我给它倒碗水。它说假如我爱上它就别怕后悔,因为我永远无法跟随。很多时候,我会期待一个完美的理解者和原谅者,它引导我,担待我,成全我。但好像世界越是不在乎,我越是想献给它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所有忠诚。

从家祠向南看,家乡的山层峦叠嶂。但我只有一个浅浅的镜头,我推不过去了。